最近更新: 2012-02-07

不尚賢使民不爭

LungZeno 在我的另一篇文章中回應:

「不尚賢」用現代用語簡單地說就是「政治中立」,不偏袒任何一方、任何一說,亦即「天道無親」。而政府本質就是當然性壟斷,假若政府貴難得之貨,絕對不堪切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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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不尚賢使民不爭」這句話,在竹簡本、帛書本、通行本中皆無異。 我以為這句話的解釋並沒有太大的歧異,其涵義和「政治中立」的關聯不大。

在《老子》一書中,最接近 LungZeno 所說「不偏袒任何一方、任何一說」的內容,應該是「人之所惡惟孤寡不穀,而王公以為稱」。王公與所有人都不親近,制訂法令時不要考量人際關係的親疏。

「不尚賢使民不爭」的意涵,我基本上從下列幾點去解

1. 長短相形、高下相盈

有賢就有愚,「尚賢」就「下愚」,就把人分成上下兩個階級。 一者,人性不願屈居於下,就會去爭上位。 再者,又要用什麼標準去區分上下?這也是紛爭之源。

依種族分,就是種性制度、種族主義,就會有種族歧視。

依出身分,就是封建制度。你爸是領導,你就會是領導;你爸是農民,你就會是農民。永遠不得翻身。

依能力分,實際上就是另一種按出身劃分的封建制度。例如劃分「士農工商」,就意味著讀書的能力比種田的能力高貴,種田的能力又比工匠的能力高貴,工匠的能力又比經商的能力高貴。能力的差異帶來職業的差異,最後又變成身份的差異。

就算到了現代社會,還有很多聰明人妄想要找出用能力劃分人類階級的方法。

在當時,政治結構正從部落社會轉型為中央集權,同時舊有階級制度崩壞。各諸候王公在集中權力之時,也開始形成新的階級制度。「不尚賢使民不爭」這句話當在勸諫王公不要這麼做。

2. 天地不仁,以萬物為芻狗

「不仁」表示從客觀世界來看,萬物皆芻狗,並沒有天生的優劣之分。 「尚賢」就是以人為制度去劃分萬物優劣,有違天道。

「賢人」並不會生下來時在臉上寫著「我是賢人」這四個字。所謂賢人,都是被人認定的。

撇開我們的馬後砲不談,在歷史上出了名的惡劣政權,其開創者在當時都被人們認為是賢能之人,人們才會把他推上位。共產主義國家的領導人,不也是「偉大英明,一貫正確」嗎?

3. 不要命的自負

聰明人會說《老子》一書充滿了反智思想。《老子》一書確實貶低了那些人認為智慧所應有的地位。 因為那些聰明人被自己的智慧所迷惑,自負自滿地認為自己的智慧可以無所不能。 他們認為自己可以設計出一套完美的制度治理萬民。 他們是牧羊人,而其他愚者只要乖乖地做好羔羊的角色就行了。 《老子》否定他們這種想法,是以他們對此極為不悅。

近代政治制度中的法西斯主義與共產主義都是這種政治想法,其結果就是專制制度。

在近代,自由主義大師 Friedrich Hayek (海耶克或哈耶克) 著有《The Fatal Conceit》一書(台灣遠流譯名「不要命的自負」、大陸譯名「致命的自負」),書中就對這類思想大加撻伐。

在我的部落格中,有幾篇文章提及《不要命的自負》這本書。其中《放不下的知識分子與被擔負的人民 ~ 自負的知識份子》這篇的內容與「不尚賢」和「自由主義」的想法較有相關性。從 Hayek 的著作中,當可窺見自由放任之意。


行政中立

「行政中立」還有後半句,是「依法行政」。後半句就是在解釋前半句。 這句話是要求行政官員按照法律去實行政治。 古代君主出口成憲,君主就是法律。「不違君命」就是古代的行政中立。 行政中立的對象不會是君主。

政治中立

就算是現代採用總統制的民主社會,也不可能要求總統完全中立不表現任何偏好。所謂選舉就是在眾多候選人中,選出一個偏好與相對多數選民相近的總統。這個總統代表相對多數的選民表達他們的偏好。當一部法律由立法機關送來總統面前時,由這位總統的偏好(代表相對多數選民的偏好)決定要不要簽署頒行。總統的決定必須偏袒相對多數的一方。在民主法治社會中,「政治中立」僅要求總統行使的權力不能超過憲法所賦予的內容,而非不偏袒任何一方。

強調一點,偏好是很複雜的,每個人對不同事物的偏好都不相同,構成「相對多數」的成員也總是在變動。所以總統有時候屬於相對多數的成員之一,有時候不屬於相對多數。因此實際上也會出現總統想簽署的法令,民眾跑去抗議的事。這很合理。

樂多舊網址: http://blog.roodo.com/rocksaying/archives/18894648.html

樂多舊回應
lungzenoopen@gmail.com(LungZeno) (#comment-22308176)
Wed, 08 Feb 2012 06:13:36 +0800
你誤解了我的意思。

我說的是「政治中立」,而不是「行政中立」。

先講例子,「政治中立」對於台灣人來說是相對很陌生的概念,「政治中立」和「行政中立」是現代民主社會出現的概念,出自英國和美國,但首相和總統都是民選的,在老子的時代,那種環境明顯不太可能預見民主的出現,要找現代例子的話,最相近的應是一九九七前的英屬時代的香港。那個時代,香港公務員制度完全承自英國的文官制度,「公務員」是一個很狹義的名詞,更大範圍的是「公職人員」。當中,公務員就是要求「政治中立」,這裡的「政治中立」就是「行政中立」。在公務員以外,港英政府採「行政吸納政治」的做法,各種咨詢機構內都有各種不同的聲音,兼聽各種意見,有各種理論、各種政治取向,這就是我之前回應中所指的「政治中立」。民間上,基本都是「政治中立」,除了「恐共」和「反共」,共產黨黨員實質上不能公開身份活動和身居要職,不過這是民意。學界有「學術自由」,傳媒工作者有「編輯自主」。全部都不是「不違君命」,「行政中立」也不是「不違君命」(「依法行政」)。當時香港就是那樣的特殊情況,沒有民主,但有自由,除了在政治上沒有完全的自由。

而「尚賢」就是像秦那樣,專行法家,甚至像之後的朝代出現的「獨尊儒術」。

不僅台灣人,就算香港人,很多都誤會我所提的「中立」二字,但只要對照維基百科的「中立觀點」中的「中立」,應能理解。「政治中立」可算是在多黨制自由民主政治下的自然走向,即是像近年台灣教育開始出現「多元史觀」。就像哲學那樣,經濟學也是有多種學說,但這並不是任何事物都完全沒有對錯正確與否可言的那種「相對主義」,那種「相對主義」既不是我所提的「中立」,也不是我所理解的《老子》思想。太過份的做法不是《老子》所提倡,人的理性有極限,但不是全無理性。能用語言溝通,是人類理性的表現。用語言,我們能理解對方的意思,但我們也會會錯意,而且在認知到自己會錯意之前,我們不知道自己會錯意,但這不是說溝通是不可能的。

或許中港台三地的人都自小就生長在唯一的堅碩政權之中,但假若抽離一下,政府只是比較特殊的公司、「黑社會」、工會或諸如此類的組織。因為它的壟斷優勢,政府「尚賢」一樣會面對類似政府「貴難得之貨」所遇到的問題。

我對《老子》的「不尚賢」、「非以明民」、「絕聖棄智」思想有這樣的看法。老子的時代既是一個百家爭鳴的時代,但同時,那時代沒有普及教育,資訊、知識也不流通,對世界的認識和學術只在特定圈子內流通普及,就像現代有貧富懸殊一樣,當時應該會有「智愚懸殊」現象。在中國、在香港,在舊時代常有人基於自身經歷勸戒人「不識字就會被人騙」、「不好好讀書就會被人騙」。見識他人或他地先進技術後,應該會有「草包族科學」現象。同樣,以當時的情況亦應該會有「神格化」和「造神」。另一方面,因為認知差異,對別地的人一言一行應該會有不少誤解,就像有台灣人和「牆內」的中國人誤解香港人一樣。就像海耶克認為法律是抽象規則一樣,語言文字也是抽象的,一個辭語所關聯的是無數案例,有很多新鮮字詞,假若人們沒有累積足夠經歷和認知,是難以真正理解的。我認為就是在這樣的狀況下,《老子》才會出現那樣的思想。

關於「天地不仁,以萬物為芻狗」。假若各常見解說者沒有說錯,則「芻狗」為際祀用的草製假狗。儒家的「仁」是一種親疏有別的人脈關係,因人的固有位置而有一套不因世事而轉變的當然做法。而「芻狗」並沒有這樣的固有本質,因其功能遇著時勢而得到受人恭敬對待的位置,需求過了就失去位置。不固化、不神化,亦即不極化。
未留名 (#comment-22308352)
Wed, 08 Feb 2012 12:11:23 +0800
你先回說『我說的是「政治中立」,而不是「行政中立』,又在後一段中說『這裡的「政治中立」就是「行政中立」』。先說不是,又說是。這樣我不知該如何討論。

你舉「專法」、「尊儒」這個例子,舉的很好。不過解釋時,還是我在正文的說法,尚賢就是用某種能力標準去區分身份上下,形成紛爭之源。專法就是以法家為賢,貶下其他能力;尊儒就是以儒家為賢,貶下其他能力。

至於芻狗,我講的見解就是常見解說。以芻狗為喻,指萬物並無天生的優劣,亦即沒有天生的或固有的價值差異。故其價值差異、地位高低或親疏之別都因為時勢、對象而改變。

現代經濟學的主觀價值理論、邊際效用理論是最契合的近代解釋。對了,在經濟學中,「價值」是指區分等級高低 (參見 http://blog.roodo.com/rocksaying/archives/492342.html)。「身份、地位」既然有高低親疏之分,那麼評定身份地位的行為,在經濟學中也是一種價值行為。在現代經濟學中,萬物都如芻狗,我需要時就有價值、有地位,當我不需要時就沒價值、沒地位。就算是家庭關係與人際關係也如此。Gary S. Becker 的《家庭論》是這方面較有名的論著。

此外,我認為費孝通的「同心圓理論」也是經濟學邊際效用理論的應用。只是同心圓理論是站在圓心看,邊際效用理論站在(0,0)座標看。

儒家的仁與倫常,在我所知的解釋中,是分先秦與漢後的。先秦時期的倫常是相對關係,到了漢代之後才漸漸 變為絕對倫常。孔子說「君君臣臣父父子子」,我看到的解釋是「君君則臣臣,君不君則臣不臣。父父則子子,父不父則子不子」。你做好君主的事,我就對你行臣服之禮,尊你為君。不是固有位置。

我目前見過的解釋,包括我自己,都不認為「不尚賢」有你所說「假若人們沒有累積足夠經歷和認知,是難以真正理解的」的意義,跳太遠了。《老子》其他內容有這些意義,但不是這句。
我會用「為學日益,為道日損」解。